河与街的记忆

屯溪三江口，率水与横江合成渐江。渐江畔，一条屯溪老街逶迤相伴。

我对渐江和老街的记忆，缘于我的外婆。四十年前，滨江西路之下，是延绵的河滩。阳光驱散了江雾，落在江面上，泛起粼粼的波光。江水哗哗地流，清晰又悦耳。外婆抡起棒槌一声高过一声，共同合奏着渐江的晨曲。我撅坐在板凳上，嚼着牛屎糖，迷蒙着眼看江水东去。

推开外婆的房门，走过一个过道，就能看见老街的牌楼。那时的老街游人行人都不算多，房舍陈旧，河街像匹瘦马。外婆每天穿过老街鱼骨般狭窄的横巷和滨江西路，下到河滩浣衣刷马桶。

老街是外婆的一个人生驿站，她从休宁商山老家启程，走进风雨人生，在这里，停留了34年。我感恩与她在此同行，开启弥足珍贵的蒙昧记忆。

一马路牌楼的左手，我幼年时，是一个澡堂。跺着小碎步穿过澡堂长长的甬道，往左一拐，一扇木门现了出来。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，跳下门槛，黑黢黢地，只有里间的房亮着一盏孤灯。

“饿了吧，伢。”一声招呼，赶走了黑，在我的心头点起一盏灯。幼小的我何曾想到，这盏灯，会穿越四十几个春秋，为我照亮一条暖心的路。

外婆穿着浆洗得跟头上白发一般白的斜襟布褂，把一个热乎山芋塞到我手上，“垫垫肚，饭一会儿就好。”

我有时去隔壁三叔公家去找我的堂叔“大头”。他依赖着他的拐杖，像一只折了翅的鸟，飞不上自由的天空。我们一起去看老街的黄昏，木质的牌楼，古朴沉静，从不言语。夕阳在西沉前，用尽全力将剩余的金色全泼洒出来，红麻条石泛着金光，黑瓦白墙像喝了酒一般红光满面，路人的身影越来越瘦，互相交织又转瞬分开。馄饨摊儿的炉火熄了，货郎把拨浪鼓塞进货担，店铺的门板一块块地又被拼成清晨时的模样。

“大头”眯着眼看残阳如血。我亲密地依偎着他的大腿和拐杖，他也会把手掌搭在我的脑门，我们定格成一幅画。

当路人散尽，牌楼前的小广场接过白天的喧嚣，外婆担着水桶出了门。我一骨碌起身，向外婆飞奔而去。我接下她卸下的水桶，对准水槽上方的水龙头，接水至大半，踉踉跄跄又帮外婆担起，随她蹒跚地朝家走去。我是庆幸欢快的——身后已排起长队，一张张等着接水的脸焦急难耐。

夜幕垂下，灯稀稀拉拉亮了起来。老街变成了一条河，而我是一条潜游的鱼。深蓝色的天幕下，飞翘的马头墙檐角、乌黑的老字号招牌、垂晃的一片片店幡，都吸引我好奇地露出水面。夜深星落，灯熄人静，老街终于从一天的喧哗中彻底挣脱，进入了梦乡。

清晨，老街的梦被一声声棒槌唤醒。睁开眼，外婆正要出门浣衣。我又是一骨碌起身，抱起小板凳，跟着向江边走去。

晨曦里的渐江散发着母亲的气息，金色的光芒又刺破了江雾的朦胧，变幻为粼粼的波光。江水不时掀起纯白的浪花，一朵接着一朵。棒槌又高高抡起落下，一声高过一声。我坐在板凳上，看江水东去。渐江从哪里来？奔流了多久？要到哪里去？我开始向往远方，期待着远离。

这就是我幼年的记忆，外婆斜长的身影就像一根老麻绳，把渐江和老街紧紧捆在一起，老街因渐江而生，渐江因老街而兴，在古徽州璀璨夺目的历史篇章中，两者须臾不可分离。在廖寂平淡的人间烟火里，它们由外婆这样一个个寻常的生命用足迹、时光、情感牢牢联结在一起。

旧居不复，渐江和老街在我心里也挣脱了那根老麻绳，它们在后来的发展中，也成了两根各自纷飞的风筝。而今，江边凭栏，老街徘徊，外婆已永远不回。

生活不会忘记你的惦念，古老的徽州一次又一次掀开红盖头，变了模样。

不觉间，木质牌楼突然就变作了钢筋水泥的铁骨，三叔公、外婆的旧屋连同澡堂都倒在瓦砾尘土里。老街的店铺一茬茬披上新装，繁闹的喧哗隐隐可闻。

这还不算。

踏上红色麻石铺就的簇新步道，似曾相识，内心犹疑。这是老街千年前青春风貌的穿越，还是新时代脱胎换骨的重生？这都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河与街又在一起了。

一条河，一条街，合在一起，成了“河街”。

一江清棱棱的秀水不知疲倦地扑腾着河街的腰肢，河街的影子一个猛子扎到江底，晃晃悠悠，须臾不愿分离。渐江不再寂寞，河街是匹骏马。我喜悦地细细打量重生的它。

滨江西路完成了历史使命，毫不保留地敞开它开阔的胸襟，接纳河街降临。这是当年外婆下到河滩的必经之处，她矫健的步履就像纳着鞋底的缝针，来回穿梭，曾经将这条路缝得像千层底般结实。

古时的鱼埠头、阳湖渡、盐埠头一一再现，27栋黑白艺术的化身在千层底上次第铺展，青瓦屋面祥和，如意花砖秀美，脊兽烧结鳌鱼在阳光下昂起欢快的脸。一幢幢明代制式徽派古建，一排排古法样式歇山屋顶，一处处呈现在木质构造里的卯榫工艺，古风盎然，古韵悠长。铜制风铎在清风里不疾不徐，低吟浅唱，宛如外婆哼唱的催眠童谣，幼年的记忆被声声唤醒，暖暖升腾。

满目的黑与白在绿水青山间错落有致，尽情呈现古派徽韵特有的婉约素雅。长街小巷娉娉婷婷，楼阁廊亭袅袅依依，古戏台上水袖翩翩。茶座里飘散的咖啡浓香，乐吧里冲出的爵士激情，古今交错，在反差极大的感受和意境间转换，独特而深刻。

入夜，河街与渐江进入甜蜜的热恋时刻。河街是一条发光的鱼，变幻着炫目的色彩，游弋在静谧的江水里。渐江轻轻拥其入怀，柔柔的光亮钻进了水里，随波摇曳，彩色的涟漪向水天交汇处飘荡，点亮天际的黑。

如同一场梦境。

一只巨手把老街从时空的那一端拽到这一头，悄然改变了所有。

我立在鱼埠头，这儿曾经是外婆的浣衣之地。我如童年的模样，看江水连天。渐江收敛起草率闯荡的个性，静默不言，像是在等待一个重大的使命。

河与街的记忆终于在宏大时空的转换中实现了绵延接续，创意黄山热情蓬勃地撬动起秀美之城的美丽梦想。烟雨徽州、田园徽州、村落徽州登上了点点白帆，从鱼埠头启航，携手大美黄山共赴一程新时代的壮丽远征。

青天底下，是江清柳飞、一代代人歌哭于斯的诗画江南。（黄山 叶荣荣）